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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维樑 | 创制比喻的巧匠:纪念郑愁予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6-21 01:31:00    

郑愁予(1933-2025)。资料图

西方马首vs东方龙头

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的台湾现代诗,十余年间如天宇新星闪耀,表现与影响各别的著名诗人包括纪弦、周梦蝶、洛夫、余光中、罗门、向明、痖弦、郑愁予、杨牧等等;这些作者,除了向明仍健在,其余都已归天了。先是纪弦在2013年弦断音消,2025年6月13日,郑愁予也在美国东岸随风而逝。

台湾文学艺术在1950年代开始“现代化”,说白了就是西化。纪弦论诗,标榜“横的移植”而不要“纵的继承”;意思是一切以西方的现代主义(modernism)马首是瞻,弃绝中国的传统龙头。响应纪弦号召的大不乏人,洛夫和后来的杨牧,成为其诗暗昧难解而其名响亮昭彰的诗坛“明星”。洛夫提倡“自动写作”,反对把诗写得有主题有脉络,甚至鼓吹思想虚无。余光中被虚妄之论惹得恼火,1961年发表《再见,虚无》,作为声讨诗歌极度现代主义的檄文。

余光中从西方文学艺术汲取营养,但尊重中国传统、发扬中国传统,有“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”的警句。与余光中无形中同声同气的是郑愁予,他们维护了新诗的尊严,维护了中西古典诗艺的美德:作品有情意有主题,修辞美妙,结构稳妥,可读可解。上述众人的诗风与影响不尽相同,各有喜爱者、崇奉者、研究者;论诗篇之能让人琅琅成诵以至脍炙人口的,当以余光中与郑愁予为最。

《错误》:美丽若宋词小令

1933年出生的郑愁予,1949年从大陆移居台湾;1968年赴美,读书,教书,长期在耶鲁大学任教。其柔丽动人的情诗《错误》和《如雾起时》在1954年发表,时年21岁。《错误》几乎成为郑愁予的“名片”,有如《乡愁》之于余光中。1922年艾略特发表《荒原》,晦涩难懂,却成为二十世纪世界最著名影响最深远的“杰作”。台湾那些趋新务洋者如洛夫,对“欧立德”(即艾略特,T.S. Eliot)顶礼膜拜唯恐不及;郑愁予不为时髦洋诗所祟魅,安安妥妥写他富有中国传统情味的江南、莲花、柳絮、达达马蹄,写他美丽的闺怨:

我打江南走过

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

东风不来,三月的柳絮不飞

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

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

跫音不响,三月的春帷不揭

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

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

我不是归人,是个过客……

称誉此诗的学者、批评家甚多,水晶还探讨过诗里造成“错误”的究竟是男方还是女方,又说它凄婉如一首宋词小令。在香港中文大学主编《译丛》(Renditions)的宋淇,要推出一期“词专号”,因为喜欢郑愁予《错误》的美若小令,邀我为专号撰文论郑愁予的作品。我遵前辈之命,以《The River at Dusk is Saddening Me:Cheng Ch’ou Yu and Tz’u Poetry》为题析论郑诗之如何师法宋词。拙作后来由曾焯文翻译为中文,以《江晚正愁予》为题在台湾发表。

1950-1960年代,西风在台湾劲吹,这首“东风”柔弱(郑诗中有“东风不来”之语)的小令为何大受欢迎?我想西风虽然劲吹,但始终不能披靡一切;“东风无力百花残”,但莲花(郑诗中有“莲花的开落”之语)有东方的观音和周敦颐保佑,仍然挺拔清丽。细细思想,其实《错误》也有其“西化”之处。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君临美西方的新批评学派,重视诗歌中“矛盾语”(language of paradox)的运用,而“美丽的错误”正是一个矛盾语的佳例;这个词组之受宠,应该不使我们吃惊。“美丽的错误”一语随着《错误》变得美丽起来,清警隽永,已成为现代汉语的熟语。

《如雾起时》:不敢近航珊瑚的“礁区”

郑愁予真正早慧的杰作是《如雾起时》,也是1954年写的:

我从海上来,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。

你问我航海的事儿,我仰天笑了……

如雾起时,

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;

用最细最细的嘘息,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。

赤道是一痕润红的线,你笑时不见。

子午线是一串暗蓝的珍珠,

当你思念时即为时间的分隔而滴落。

我从海上来,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……

迎人的编贝,嗔人的晚云,

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。

初读此诗,也许会如置身雾中;再诵一两遍,明朗了,一定会微笑,会鼓掌。话说一个海员从海上归来,与情人相会;情人问他航海的事,他笑了。两人情浓意蜜,耳鬓厮磨。海员边笑边答,说如何在雾中敲出叮叮的声音找航路,寻觅灯塔的光;赤道和子午线是什么样子;贝壳、晚云、珊瑚礁区又如何如何。原来雾就是情人的浓发,叮叮是耳环的声音(这个诗里已点明了),灯塔的光是她明亮的眼睛,赤道是红色双唇中间那条线,暗蓝的子午线是夜里思念情人滴下的眼泪,编贝是皓齿,晚云是酡红的容颜。“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……”至于珊瑚“礁区”是什么呢?那个世代男女之间比较保守,不能“明心”之后就“见性”。礁区?娇躯也,不敢轻易航行进去的!当年的保守风气,也许可引香港中文大学前任校长金耀基教授的经历来佐证。金耀基自述在台湾大学读书(就在1954年前后),与恋人杨小姐“拍拖”,却连手仔也没有拖过。

中国人的新诗写了一百年,能够像《如雾起时》这样精妙结撰,传统情怀里活现当代名物景象的,相当罕见。诗中有声音、有线条、有颜色、有哀乐。线条有纵有横;颜色有红蓝黑白;情人有哭也有笑的时候。诗意精纯凝练之中,有多姿之美,是诗歌比喻运用的伟大胜利。2012年出品的《他们在岛屿写作:文学大师系列电影》,其郑愁予辑,以《如雾起时》为题,明智。

童歌《雨说》:入选香港语文教科书

郑愁予中年时期的诗歌,我最爱其《雨说:为生活在中国大地上的儿童而歌》。此诗1980年4月28日在台北《联合报》副刊发表,我一读大喜,数日后写成《春雨交响乐——喜读郑愁予新作〈雨说〉》,交《联合报》刊登。郑愁予是创制比喻的巧匠,此诗比喻妥帖丰美,而结构严谨,笔调活泼,明朗而耐读,是老少咸宜的童歌,是郑愁予的另一首杰作。诗人说春天四月之际,大地等待雨的降临,雨轻轻地来了,雨希望地上的人不要抗拒它,而要迎接它、亲近它,让大地得到雨的滋润;说雨在笑中长大,雨希望大家也笑,勇敢地笑;说雨降落在大地上,大地结出了果实。诗共41行,篇幅比较长,这里不抄录了。愁予诗风一向轻美如轻音乐。从前的诗轻柔得有时带点消极,这首《雨说》则轻快而富积极意义,气象宏阔。此诗副题“为生活在中国大地上的儿童而歌”,我读来觉得更饶有深意美意。1990年代香港教育局来函咨询,请提供当代诗文以备选入语文教材;我的建议篇目包括《雨说》,后来它果然列入语文教科书。

“星星相惜”的“诗圣”和“诗仙”

余光中活跃台湾诗坛数十年,和他极能惺惺相惜或谓“星星相惜”的,应是郑愁予。余光中曾把郑诗翻译为英文,1974-1985年任教香港期间,曾在一次讲座中郑重推许、赏析《如雾起时》一诗。2017年12月14日余光中辞世,翌日台北《联合报》有纪念特辑,让我读来惊喜、更惊讶的是郑愁予对余光中的盖棺之论:“同为诗坛大家的郑愁予昨受访时指出,论全方位的文学表现,以及高洁之人格表现,余光中是‘诗坛第一人’,在华文现代诗坛‘没人可超越他’。”如今郑愁予也已升天,前往唐代诗人李贺所居的白玉楼。2014年周梦蝶往生,余光中写《送梦蝶》,谓天上仙人正忙碌准备迎接周梦蝶。余光中先郑愁予登上白玉楼,可会写诗欢迎“星星相惜”的这位知音?

文学史上,李贺有“诗鬼”的雅称;洛夫在世时自号“诗魔”;周梦蝶释禅意浓,可称“诗佛”;痖弦的诗和编辑事业都儒雅,可敬可羡,人称“诗儒”;余光中尊诗正道,诗篇内容博大关怀广远,香港有著名作家敬称他为“诗圣”。郑愁予呢?我喜爱其诗,但没有主动去结识其人;2004年他来香港大学讲课,我也没有到薄扶林趁热闹。曾在一些会议中相见,初见是1970年我在美国爱奥华大学访友之时。有浪漫传奇、以“过客”自号(见《错误》)的郑愁予,雅好葡萄美酒夜光杯,那就称他为“诗仙”好了。如今诗佛、诗圣、诗魔、诗儒以至诗仙,都先后飞升白玉楼,与诗鬼为友;而宝岛现代诗史的第一章,不管如何诡奇雅正纷繁可观,将要画上句号了。

黄维樑

责编 刘小磊